『逝水流年-小说』至今思项羽

我记得前世所有的记忆。

我挽着他的手在乌江镇上走。驻马河在小镇边上潺潺流过，全然没有半点二千多年前杀戮的血腥之气。高跟鞋在石板小径上敲出笃笃的声音，慵懒，随意。

他在河边说：“乌江乌江，还以为是条江，没想到是个小镇的名字，嘿，有意思。”

我横了他一眼，似笑非笑。“素馨，你说这就是楚霸王自刎的地方？那时候他带八百人从垓下突围，只剩二十八骑，败到乌江，就在这里跟刘邦五千追兵在这里作战？可这驻马河，也实在太不起眼了呵。”

我的目光扫过他的鬓角，抬头望，原来约有两百来米宽的河水，因是旱季，看起来顶多三十来米，河畔是密密的青草，一直蔓延到干枯的河床下，偶尔的秃斑，露出有些微裂痕的泥土。河堤下泊着一条小木船，悠悠的随风摆动，看起来毫不费力就可渡到对岸去，河水清且浅，静谧，可是霸王呵，你当时竟然就在这里不肯过江拔剑自吻。

你说：“天之亡我，我何渡为！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，今无一人还，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，我何面目见之？纵彼不言，籍独不愧于心乎？”

好一个无颜见江东父老呵，那年你才刚过而立。我听着岸边小鸟的吱啾，芦苇草的金黄映着阳光，风将树叶刮得猎猎作响，沉寂了几千年的河滩浮起厮杀的血腥，嗅到了悲凉的气息。

霸王庙已经很有些破落了，我沿着回廊慢慢地走，手触过栏杆，粗糙的手感，有些腐朽的柱子让人感觉古旧。“拔山盖世”的金匾有些褪色，挂在正当中，大殿圆柱上的隶书对联已不复当年的雄浑，“司马迁乃汉臣，本纪一篇，不信史官无曲笔；杜师雄是豪士，灵祠大哭，至今墓木有余悲。”我看着大殿神龛上霸王虞姬的塑像，半晌没有声息。这据说是清代匠人的手笔，黑口黑面威武雄壮的项羽，粉面桃腮的虞姬，裙角似被风带起，露出一双三寸金莲。

可是，可是他们哪有我清楚？我记忆里的项羽，总用手去撩拨他的胡子他的心，不算太长，微微扎手的感觉，还有他重得要命的盔甲，夜夜将它整整齐齐叠在榻下，从不假手与人，还有掌心的厚茧，每每在我身上抚过，温暖且又厚实，那样大的力道却温柔细心，些微凌乱的鬓角，还有深深的眼睛，他才不象泥塑木雕那般无神，谁知道威武神勇的霸王也会有孩子气？也要人夜夜抚着他的背才能安然入睡？

“呵，素馨，你说要来这霸王庙看。发现没有？简直是胡闹，那时候，女人都还没缠脚，虞姬哪里来的三寸金莲？”他在那里呵呵大笑。

我下意识的缩了缩细白的脚趾，是，我才没有受那缠脚之苦，颠着小脚，我怎么跟着霸王在战场马上奔波？小脚是那愚蠢的南唐后主发明，直至宋代才流行开来的。

“嗯，霸王有虞姬这一红颜知已，他也该知足了。”他微眯着眼，他该知足，那么你呢？我侧过头去，屋角的灰尘在阳光下清晰可见，不停地飞舞。眼角脸颊有凉凉的液体滑落。向宇向宇，他甚么都记不起来，甚么都已忘记。

是呵，天底下又有几个人，死咬着牙关不肯喝那孟婆汤，在奈何桥徘徊？况且我是以烈女的身份入的地府。谁不说投胎转世的荣华富贵好过孤魂野鬼的凄凉游荡？

但荣华富贵又如何呢？我要我的项羽，我的霸王呵！

我忘不了，当年我戏言，谁能将文庙的大鼎举起来，谁才能娶我为妻的时候，项羽单手就将我这个戏言变成现实，望着那双含笑的眼眸，娇羞的眼神出卖了我的心，我知道此生此世我将跟着这个名唤籍的男子，但我竟忘了跟他预约来生

我忘不了，新婚之夜，红烛摇曳，合卺酒的微醺，霸气里带着温柔的甜蜜。我忘不了，为他舞剑斟酒时，他将酒送入我口中时的暧昧缠绵，如胶似漆。我忘不了，送他上战场时的牵肠挂肚，倚门翘首盼君归时的望眼欲穿。我忘不了，他在最后时刻，咬牙含泪的双眸，他说：“力拔山兮气盖世，时不利兮骓不逝。骓不逝兮可奈何，虞兮虞兮奈若何！”

虞兮虞兮奈若何呵？奈若何？

我统统记得，一清二楚，我记得你握住我手腕时，不象平时的小心翼翼，那圈淤青直至今仍未褪却，我告诉你这是我的胎记。我记得你冲口而出慨叹时的悲愤，那激昂的声音如此悲凉冲破云宵，叹苍天无耳亦无眼，天亡你我。可是，可你忘了，你全然不记得了。

你忘了我颤声回应你的曲子，我的王呵：“汉兵已略地，四方楚歌声；大王意气尽，贱妾何聊生！”你忘了那一夜我为你跳的舞，舞的剑，身姿份外妖娆多情，你忘了我最后含泪的一眼将你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，生生世世永不忘却。将手中的利剑横上玉颈，那时，那时我不过双十年华而已。

“素馨，你怎么了？”向宇体贴地望着我略显苍白的脸。“呵，没什么，为霸王虞姬洒一棒热泪而已。”我即时沉默，似嗔似笑。

夜深，人静，回到南京已是暮色沉沉了。和县到南京足有五十多公里的路，我望着沿路的夕阳，些微地晕眩，将头缓缓靠在向宇的肩上，将五指与他的手交叉，紧紧贴住手心。两个人都穿着极薄极薄的绵纱衬衫，双方的体温肆无忌惮地交流着。可我为什么还觉得冷？

永不能说，我带着记忆一次次转世的代价就是永不告诉第二人我们的故事。可我心里不知有多痛啊，这个藏起我心的男人！那夜我心情烦躁，胡编乱造将霸王虞姬的故事瞎写一通。有谁比我更熟悉？我说那虞姬本是千年银狐，恋上西天罗汉，弃了与之相伴千年的菩提树。菩提因爱成恨转世成项羽，拆散二人，横刀夺爱我不知为何要将项羽写得如此鲁莽造次，或者，是因为这千年来只影形单的怨艾？

我在自己新书的发布会上遇见他。

向宇对着我笑：“萧小姐，你小说可大大破坏了我对霸王虞姬美好爱情的感觉呵，罪名不小！”

我转头望着这伟岸男子，失手将酒杯中的红酒泼翻，殷红的酒液染在本色的亚麻裙子上，斑斑点点，湮染出一丝残忍的腥红，象几千年前从剑尖上坠下来的血。我没有忽略他手臂上挽着那差点没吊在他身上的女郎。

那是我今世第一次见他，但我即刻知道这个名唤向宇的男子，就是我寻找了千百年的霸王，我颤抖着双手差点难以自制，那么希望能抚上他的眉，他的眼，他的薄唇和熟悉的鬓角，还有那依然暗哑的嗓音。多少年了，我在梦里听到同样的呼唤，悲绝得不能自已，可现在他就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，对着我微笑。

但站在我面前又如何？

我神色恍惚，心不在焉地微笑，迷茫哀伤的眼眸，向宇象千百年前第一次看到我那样，恋上这份风情。

那夜，他是我的座上宾，房中客。那夜，我们一起飞翔，沉沦。

我象都市中的游魂，游离在各个角落。我知道自己不属于这里。我寻找项羽花了千百年的时间，游游弋弋，看尽了悲欢离合，唇角总挂着冷漠的笑容，深信项羽对我的爱亦能生生世世。可我没想到他的记忆里我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女人。

都市里的故事只能象都市一样展开，丰富多彩且又冰冷无神。向宇能陪着我东游西荡，能为了博我欢心而绞尽脑汁，却给不了我一个完整的爱情。我有意无意的带着他过往曾经经历过的地方跑，我彻底不眠的扯着他看那《霸王别姬》；我淡淡的提醒他为什么无巧成书叫向宇，他却笑笑问我是否该给他找个虞姬。

我抚着他熟睡的容颜困惑，为什么我以前从未发现项羽竟也会如普通男子那样喜新厌旧？抑或是今生的他，已非昔日项籍？适才手机里那娇娇袅袅的声音断断不是一个公事电话那般简单，可他却接得面色如常若无其事。夜里的阳台真凉呵，我寒意更甚。

躲在家里看李碧华的电影《霸王别姬》。

看霸王唱“力拔山兮气盖世”，张国荣那演那程蝶衣，将虞姬扮相得妩媚如斯，眼波流转，加上蝶衣与小楼无望的爱情，多少恩怨情仇就在那兰花指和流水袖中匆匆而过。我想起拿着锁匙推门而入时看到卧室凌乱交缠的情形，不知怎么想起这一出戏，人就漫不经心起来，顺手打开电视，里面是那虞姬的唱腔烟视媚行，低吟浅唱，我站在室内懒散，萎靡，音乐舒缓，低沉，只是不见有泪。

在他眼里，我不过是都市里稍稍走红的小作家萧素馨而已。我们之间的故事，也不过偶尔的逢场作戏。

他说他喜欢霸王有虞姬那样的女子，但看不起霸王项羽败走乌江时的没出息。他说倘若他是霸王，只会“汉兵何足惧，百战当无前。跃马挥戈去，胜败付诸天！”他豪气万丈，却也风流倜傥，红粉知已举不胜举。

我找到了向宇，可我还剩下些什么呢？我甚至开始怀念那个嗜血的年代，毕竟那时候的霸王，眼里只有虞姬。

我只剩下寂寞而已。除了寂寞，寂寞随着时日增加。我没说出来。我不懂得消磨时间，每过一天，我就害怕一倍，太阳要那么久才升起来，又要那么久才落下去，一天消失之后，我还有那么许多许多我的天，可怜的是谁也抓不住时日。每日早晨太阳升起，我就害怕，直到黄昏，大势已去，一颗心又定下来。想太多是没有用的，做人不能想太多。谁说时间可以治疗一切伤口？我怎么愈来愈觉得我颈上心上伤口的鲜血淋淋？

我开始怀念一种汤，奈何桥头的孟婆常常劝我：“虞姬呵，喝了这碗汤罢，忘了那个男人。”那种汤一口就能让你忘了前世恩仇，倘若我喝下整碗，那么几世来的深情，大抵也就不复存在了。

向宇约了我在餐厅见面。

烛影摇红，我想起做新娘的那一夜。

食不下咽。原来分手也可以布置得这样浪漫。

向宇说：“我们在一起很久了，但我们不适合结婚，你常说，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好聚好散罢？”

我心痛如绞，却哭不出声。岁月教会了我即便是吐血，要回来锁上门，躲在无人之处吐。

我望着他依旧英挺的面容忽然觉得陌生。痛到极点终于恍然，这不是我的项羽，我的项羽是在最后关头仍记得“虞兮虞兮奈若何”的男人。我错了，经过了千百年的轮回，向宇已不再是项羽。

走出餐厅的时候夜凉如水，我抬头抚了抚他有些凌乱的鬓角，指尖描着他的眉：“向宇，陪我散散步吧？”我看出了他眼里的勉为其难，笑，想起那日在他怀里的女郎，浓眉大眼，身材玲珑，热情似火，她怕是等急了罢。

那刻我无比怀念孟婆的那碗汤。

孟婆后来静静地瞧着我：“你为什么还要救他？”

我无言。

我真不知道为什么还要救他，明明知道他已非昔日项羽，但看到那辆失控的车向我们横冲直撞来的时候，我还是下意识的将他一把推开，身体飞起又坠落，我笑了。最后一眼看到他熟悉的脸。

孟婆是个嫉恶如仇的人：“这样的男人你还要他作甚？打仗时保护不了你，好不容易找到他了，又害你为他丧命！虞姬，真真不值得！”

我微笑：“孟婆，你不知项羽的好，如人饮水，我错，错在我还记着前生的项羽。”

“虞姬，喝了这碗汤，投胎去罢，找个好人家，安安乐乐的过一世！”我看到她脸上皱纹里的苦意。

轻轻的将碗接了过来，端详，那汤是蓝色的，艳得让人心碎，莹莹的散着冷光。随手将碗丢往奈何桥下，侧耳细听，碗磕在墨黑的崖壁上，发出脆裂的轻响，坠入水中，激起河里孤魂野鬼的哀嚎。

孟婆诧异地瞪着我。

“孟婆，你自己又为何不投胎，甘愿守着地府不见天日？”我轻轻笑。

她沉沉地叹了一口气，悲凉的声音回荡在幽暗的地府，久久不散。

我坐在奈何桥的桥沿上，阴风吹起衣袂翩翩，绣花鞋上的絮儿拂着桥上的铁链。我晃着脚望桥边排队等着孟婆端汤的鬼魂们，唇边噙着一个若有若无的微笑。清照肯定没想到，她为着国仇家恨写的词，我略掉了“生当是人杰，死亦为鬼雄”，独独记住“至今思项羽，不肯过江东。”我的霸王呵！叹了口气，眼睛潮了。地上，那虞美人又该开尽了罢？

孟婆说我是个愚蠢的女人。是呵，多么傻呵，几千几百年我都学不会现在的爱情。

至今思项羽，不肯过江东。